伍平：怎样的乡土 怎样的关怀

调研结束近十天了，这篇感想我一直拖着没动笔，倒也不是因为懒。这欠作业就好比欠人情，每一秒都是可能的偿还机会，却是我也不动你也不催，彼此心知肚明地沉默，大家都不好受。 这次调研经历实在是让人怨言满腹，我总想着遇到个什么事或找个什么契机把心情平复下去，更冷静地审视这段生活。感想着实要比报告难写，因为写报告时，作者完全可以戴着面具，就事论事，有分寸地倾注自己的主观感情。但是写感想就不同了，必须敞开来讲，再没有回避的余地，假如我不想说些无关痛痒的陈词滥调。
在武汉的光星村呆了十多二十天。每天顶着烈日走过一片片粉绿交错的荷塘，看荷花好似从心底绽开，动人魂魄，艳丽逼目而来，映成笑颜；夕阳斜照间听麦浪飒飒，惊涛浪浪，荡人胸怀，晚风过处，浮动遍野青波；夜空的繁星，稀疏的虫叫，隐匿的萤火虫，远方依稀可见的树影。这样的景色不可谓不美丽，但不知怎的对于这地方我一直只有过客情结。过客者，不甘久留也！我自幼长于农村，自命颇有乡土情怀。可这次我真是困惑了，莫非我离开土地太久，已无法适应这种生活。最后我发现我最留恋和牵挂的东西从来就不是风景，而是人，是由人构成的生活，风景不过是点缀。当然，我不是说环境不重要，只是这些东西应该放在一个人文的基础上来讲。
所以农村问题的根本是人：我们在关注什么样的人，我们对人怀着怎样的期待。 对中国读书人而言，心系苍生是种自然而然的冲动，正所谓“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但是仔细想来传统语境中的“平天下”同我们今日倡导的“关注民生”颇有出入。以往的士大夫是站在高处俯视百姓的，他们理所当然地以为自己要比百姓高明，而且明确说了要教化这芸芸众生。但是在毛时代的中国，工农群众把知识分子们狠狠教育了一把。自此，我们的话语就走向了矛盾。一方面，我们说要尊重知识分子；而另一方面，却又把终极目标指向为人民服务。那么在当下，谁才是伟大者？谁才是楷模？大众与精英之间究竟存在着怎样的关系？
或许正是这样的话语矛盾使得对乡土的人文关怀逐渐淡出我们的视野。把大众当作历史的主体意味着把物质作为终极目的，因为大众必然是物质性的，并非所有人都能有自觉的道德修养和精神追求。我们在关心民生疾苦的同时似乎在刻意回避乡土道德败坏的问题，但是有时候我们忽略掉的东西恰恰是问题的根本。眼下我们正是把农村问题简化为物质问题，认为技术层面的制度变革可以让一切问题迎刃而解。
大家都知道农民日子过得艰辛，甚至苦不堪言。但是任何一个社会都有底层。我对共产主义式的和谐不再抱有任何幻想。我们需要明确自己关注的群体在社会中的位置。诚然，极少部分的农民子弟可以凭借自身努力走向社会上层。但是对于绝大多数的农民来讲，他们过去、现在乃至将来都将作为社会的底层而存在。为什么偏偏是他们？在这里没有太多的公平可讲，这是一个历史问题，也是人类社会的本质。在此基础上，我们才能思考乡土问题，才能理解在被工业化和现代化笼罩的今天，中国乡土的意义究竟何在。
这个时代必然是朝着工业化和现代化发展的，那么农村就不可能置身事外。换言之，土地已经不可能给予农民一切。农民要走出去，为生存，也为理想。但向往的城市却又必然不会是他们的归宿。在那儿，他们永远只是“打工者”和“下层”，他们找不回自己的尊严。最终，他们还得回到土地，在此终老。只有在这里，他们才是主人，才能找回自己的尊严和人生价值。所以目前，中国乡土是现代化之外的一片自由之乡，是农民最后的的栖息地。从缓和社会矛盾的角度来讲，乡土也是极其重要的。但它却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遭到吞噬。
农村的功能性变化也是当下乡土文化的衰败的原因之一。以往我们总是批评城市居民毗邻而居却不相识，人情淡薄。其实这是没有多少道理的。因为城里人工作于各种单位或者公司，他们的交集圈子分散在城市的各个地方，因而左邻右舍没有绝对的交往必要。但是现在农村的人情也单薄了，因为对彼此的依赖程度大大降低。现在的农村一旦发生利益纠葛便很难调解，因为整个农村是分散的，联系他们那根绳索已经断裂，彼此之间少有顾忌。这和宗族功能的衰败导致亲情淡薄是一个道理。既然没有共同利益，也就不存在共同的“权威”，没有“权威”的地方总会有肆无忌惮的小人。
所以，我觉得从宏观角度来看，我们当前面临着两个最为根本的问题：一是如何保住作为农民栖息地的乡土；二是如何使之成为和谐的、温暖的、有人情的地方。否则，你无论为农民争取多大的利益，乡土依旧不是美的所在。话说到此，很容易会想到教育。《大学》开宗明义：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但是说实话，对此我信心不足。圣贤如孔子，又做出了多大成绩呢？